Jack Clark是最关注和熟悉中国在芯片、计算和模型上进展的AI Lab领导人之一。他毫不吝啬对中国AI进展的认可,将DeepSeek R1视作“推理模型大范围扩散”的起点,近期又把HyperHetero使用的异构集群叫做通过“超级智能进行持续自我训练”的垫脚石。
同时,他是美国的AI政策“民间沙皇”,曾是OpenAI的政策口负责人,现在是Anthropic的联合创始人,他对中国异常冷酷和强硬,Dario Amodei在R1出现后的万字檄文背后就有他的影子。6月25日的华盛顿DC有关算力限制和AI竞争的政策听证会,他也是发言的焦点,为美国遏制中国AI发展设计了详细的5层战略。
那么,这位记者出身的英文系毕业生是如何进入AI的核心圈?作为一名出生于英国小镇的美国移民,Jack Clark提出对华强硬政策的底层原因是什么?他的政策理念和具体对华战略的政策建议到底是什么?以AI安全为由推动的对抗性AI政策背后的悖论在哪里?这些都是本文希望回答的问题。
一、Intro:技术必然与社会外部因素互相交织
华盛顿DC的六月,空气已经算湿热。在雷伯恩众议院办公大楼那间镶着深色木板的听证会室里,冷气开得十足,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的紧张。灯光聚焦之下,坐着一个名叫Jack Clark的男人。他看上去不像一个正在定义新世纪AI竞争轮廓的野心家,看起来仍像他刚进入职场时的身份——一位心思细腻的英文系毕业生。
他穿着一套合身的西装,没有扎眼的领带。这在硅谷格格不入的装束,却是DC的标准制服。他的姿态带着些谦逊,仍带着些英伦口音。他面前的这个委员会,全称是“美中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”,一个在名字上就毫不掩饰对抗姿态的机构。而Jack Clark,Anthropic的联合创始人、曾经的彭博社记者、如今极具影响力的AI政策沙皇,正说着他们最渴望听到的声音。
“在一个民主国家制造的AI,将为全人类带来更好的技术,”他平静地陈述。他所有的表达基于一个核心前提:技术必然与社会的外部因素互相交织并被其渗透。
在场的议员们大概并不理解神经网络的深奥,也未必能分清GPT和Claude的细微差别,但他们能听懂这种“文明竞争”的宏大叙事。而Jack Clark,这个三十多岁的英国人,正以一种权威的姿态,将这场关于算法和算力的技术竞赛,翻译成了一场地缘政治的生死存亡之战。
二、Jack曾是全世界唯一报道神经网络的记者
Jack Clark的起点并非在洒满阳光的加州,而是在潮湿多风的英国海滨小镇布莱顿。他上的不是斯坦福或麻省理工,而是东英吉利大学,主修的是英国文学和创意写作。这是一个与Transformer、GPU和硅谷独角兽神话格格不入的开端。
他的第一个职业身份,自然不是程序员,而是记者。这个身份塑造了他最核心的禀赋:将复杂的技术世界翻译成连议员都能听懂的语言。
2013年,在科技媒体The Register,他为自己开辟了一个奇特的赛道,自称为“全世界唯一的分布式系统记者”。他去报道那些别人嫌弃的、枯燥乏味却至关重要的东西——云计算、数据库,也就是互联网世界那看不见的“管道工程”。他后来带着一丝自嘲回忆道:“写数据库的我,远没有写贾斯汀·比伯的人吸引眼球。”
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2016年。那时他已是彭博社的记者,凭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劲头,说服编辑让他成为“全世界唯一的神经网络记者”。他的嗅觉超越大部分媒体同行,已经预见到了风暴的来临。然后,在一个寻常的日子,他约他的编辑Alistair Barr出去散步——在新闻编辑部,这通常是坏消息的预兆。Jack Clark告诉他,自己要辞职,加入一个刚成立不到一年、除了Elon Musk的背书外前途未卜的非营利组织:OpenAI。
Barr认为这是个“糟糕透顶的主意”。但Jack Clark已经看到了未来。一次飞往AI会议的航班上与一位伯克利教授的偶然交谈,让他下定决心。他不想再做那个隔岸观火的记录者了。他要跳进那片波涛汹涌的海,成为塑造浪潮走向的参与者。
在OpenAI的4年时间,Jack Clark完成了两项任务:一是让世界理解AI;二是将基础技术的洞见转化为世界各地决策者的行动依据。
Jack Clark在LinkedIn上对OpenAI工作经历的介绍
这个从文学到新闻,再到科技政策的跨越,赋予了他一种独特的视角。他不像纯粹的工程师那样沉迷于技术本身的优雅,也不像纯粹的政客那样只看到权力的博弈。他能同时看到两者,并看清它们之间极具威力的相互作用。
三 、为人温和,却在算力上敏锐且强硬
想象一个旧金山的清晨,薄雾尚未散尽。一个男人走在街上,一边走,一边心不在焉地玩着杂耍球。三个球在他手中上下翻飞,划出弧线。他自己也承认,这看起来像“彻底的疯子行径”。这个男人就是Jack Clark。
这个略显古怪的爱好,是他寻求“个人意义和专注力”的方式。这幅画面本身,就是一个绝佳的隐喻。他的职业生活,就是在同时抛接无数个高速旋转的球——一家估值600亿美元的公司、一项关乎人类未来的技术、AI的国家间战略对抗、自己家嗷嗷待哺的幼儿,以及他内心深处关于AI意识的伦理焦虑。
他的生活充满了这种戏剧性的反差。他通过OkCupid——一个“非AI但自动化的应用”——找到了妻子,并对此津津乐道。他会在孩子不小心撞到头时,第一时间求助于自家的Claude AI模型以获得快速的医疗安抚,像一个最前卫的科技奶爸;但转过身,他又会为“过度监控”和“无监护的创造力”空间的消失而忧心忡忡。
OkCupid是一个在线约会平台,用户通过问答匹配算法寻找志同道合的伴侣。
他的同事形容他“极其温和、善良且自谦”。当有人祝贺他因Anthropic的高估值而成为亿万富翁时,他会用一种近乎害羞的方式回避:“哈哈,谢谢,但富豪真的不是我的风格。”他一手创办的影响力巨大的Import AI周刊,读者超过2.5万名行业专家,他却号称靠“拿铁、拉面和读者的反馈”维持运营。他开玩笑说,自己为了研究AI已经喝掉了价值约6000美元的咖啡。这是一个至今仍保留着记者时代“苦哈哈”的幽默感的人。
然而,正是这个“温和”的人,在政策建议上却表现出鹰派的强硬。他敏锐地抓住了这场竞赛的“七寸”——算力。
“这场竞赛,根本上是靠算力驱动的,”他在听证会上冷静地剖析,“美国必须控制流向中国的强大芯片,否则,你就是在给他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工具,用来制造强大的AI。”
Jack Clark在众议院中国问题特别委员会(House Select Committee on China)听证会上的发言
他的语言充满了画面感,仿佛在讲述一部惊悚片。他描绘中国如何想方设法绕过出口管制,让中文世界不少人忍俊不禁,认为这是纯粹的造谣:“将处理器藏在孕妇的假肚子里,或者把GPU和活龙虾一起打包”。这些细节,远比干巴巴的数据更能让国会议员们感到脊背发凉。他让威胁变得具体、可感,甚至有些荒诞。这就是那个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生的功力——他知道如何讲一个好故事,一个能让人采取行动的故事。
四、统筹多方力量,为AI治理开出私人药方
Jack Clark的崛起,并非孤立事件。
他人脉遍布了科技界和政界的权力中枢。他与从OpenAI一同出走的Amodei兄妹等人共同创立了Anthropic,形成了一个以“AI安全”为核心理念的强大联盟,直接与老东家分庭抗礼。
他在参议院多数党领袖Chuck Schumer的闭门AI洞察论坛上,与Sam Altman、Elon Musk同席而坐。他是斯坦福AI指数的联合主席,是经合组织(OECD)AI工作组的联合主席,是向美国总统提供建议的国家AI顾问委员会的成员。
Jack Clark作为Anthropic联合创始人,出席参议院多数党领袖Chuck Schumer的闭门AI洞察论坛
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这些角色之间,像一个织网的蜘蛛,将技术、资本、学术和政治的力量编织在一起。他提出的“监管市场”概念——政府设定目标,私营机构竞争提供合规服务——充分体现了他的务实制度主义思想。
Jack Clark提出的“务实制度主义”(pragmatic institutionalism)主张通过建立务实、灵活的制度和治理机制,在快速发展的AI技术与公共利益之间取得平衡,而不是依赖松散自律或僵化管制。
在中美AI博弈这盘大棋上,他扮演了民间首席战略师的角色。但他并非一个只知挥舞大棒的莽夫。在他的政策工具箱里,藏着的是一套经过精密计算、层层递进的组合拳。这套拳法的指导思想,源于他称之为“务实制度主义”(pragmatic institutionalism)的哲学。他深知,面对AI这种史无前例的力量,纯粹的政府铁腕监管或硅谷式的彻底自由放任都将是灾难。
因此,在向世界展示他的“矛”之前,他先设计了“盾”。他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学者Gillian Hadfield共同勾勒出一套名为“监管市场”(regulatory markets)的精巧蓝图。这是一套完整的社会工程构想:政府充当设定最高目标的“元监管者”。它划定红线(比如,AI系统不得造成选举混乱),然后,私营的、经过认证的监管机构会像市场中的企业一样相互竞争,为AI公司提供最高效、最创新的合规与安全审计服务。这是一场有管理的竞争,目的是用市场的活力去解决技术的迭代速度,同时保留民主的最终问责权。
这个构想,展现了他作为一个前记者的务实——他见证了太多政府的低效和企业的傲慢。这是他为AI治理开出的私人药方,一个试图在失控的创新与僵化的监管之间找到第三条路的尝试。
五、为美国设计对华的五大战略
当Jack Clark将目光从国内治理投向地缘政治的棋盘时,他的“务实”就呈现出一种更为冷酷和强硬的面貌。大多数国人并不会喜欢他为美国设计的对华战略:
第一根支柱:扼住咽喉——算力管制(The Chokepoint)
这是他战略的核心,也是他着墨最多的地方。他反复向议员们强调,算力是AI世界的氧气。因此,他提交给商务部的建议书,远不止“加强管制”那么简单。
他主张大幅降低触发《AI扩散规则》(AI Diffusion Rule)的算力门槛,这意味着更多型号、更低性能的芯片也将被纳入禁运范围,从而系统性地延缓中国AI产业的整体发展,而不仅仅是掐断其顶端。他呼吁建立更强大的“强化执法机制”。他要的不是一道墙,而是一张带有传感器和巡逻队的、动态的天罗地网。
Jack Clark建议大幅降低触发AI Diffusion Rule的算力门槛
第二根支柱:建造灯塔——政府技术能力(The Watchtower)
Jack Clark清醒地认识到,如果政府自己是个“睁眼瞎”,那么任何监管都无从谈起。他强烈呼吁为美国AI安全研究所(AI Safety Institute)等机构注入真正的资源和权力。这不仅仅是成立一个委员会。这意味着要雇佣顶尖的工程师,建立国家级的测试平台,让政府拥有独立的能力去拆解像Anthropic、Google或OpenAI发布的最新模型。
第三根支柱:驱动引擎——能源与基建(The Power Plant)
他警告国会,AI的尽头是物理学的尽头,是能源的尽头。他明确指出,中国在发展核电方面的优势,长远来看将直接转化为AI算力的优势。因此,他敦促政策制定者将美国的能源战略——无论是核能、聚变还是其他可再生能源——视为国家安全的核心组成部分。在他看来,投资建设下一代电网,和投资研发下一代芯片,其战略意义是等同的。
第四根支柱:设立靶场——评估优先原则(The Proving Ground)
在关于AI应该“开放”还是“封闭”的激烈辩论中,Jack Clark巧妙地绕开了这个二元对立。他提出了“评估优先原则”(evaluation-first principles)。他认为,争论模型是否开源意义不大,关键在于建立一套强大的、标准化的部署前测试框架。
无论你的模型来自哪里,无论它是否开放源代码,在它被允许接入社会关键领域之前,都必须在国家认可的“靶场”里通过一系列严格的能力与安全测试。这套方法论,既满足了开源社区对透明的呼吁,又抓住了安全派对潜在风险的担忧,将焦点从“出身”拉回到了“能力”上。
第五根支柱:巩固阵线——盟友协同(The Alliance)
最后,他的“长臂”超越了美国本土。他主张加强与盟友(如欧洲、日本、韩国)的协调,建立一个围绕AI安全、价值观和供应链的统一战线。但这并非天真的国际主义。他同时强调,在与盟友合作时,美国必须保持“战略自主性”。换言之,可以合作,但核心技术、关键决策权和最终的规则制定权,必须牢牢掌握在美国手中。
六、Jack是一个时代的良心,还是囚徒?
Jack Clark的核心驱动力,源于一种深刻的信念,或者说是一种恐惧。
他曾写道:“21世纪最大的挑战,是让一个越来越快速发展的技术世界,对大多数人来说变得‘清晰可读’。”他巧妙将自己定位为这个时代的翻译官和阐释者,并吃到了其中的”红利“。
在他撰写的科幻小说片段中,他反复纠结于AI意识的问题,担心“我们将成为未来可能被视为巨大罪行的旁观者”。这种伦理上的痛苦,与他在国会山推动强硬竞争政策的现实主义者形象,构成了他性格的张力。
他是一个罕见的混合体:一个拥有记者怀疑精神的科技公司创始人,一个心怀人文主义关怀的冷战鹰派,一个在自家后院玩杂耍的亿万富翁。他那句标志性的口号——“事情会变得很奇怪。不要害怕”(Things will be weird。Be not afraid)——既像是一种安抚,又像是一种警告。
Jack Clark在Import AI newsletter中写道:“Things will be weird.Be not afraid”
当历史为这个时代落笔时,Jack Clark的名字将被如何记载?他是一位高瞻远瞩的战略家,成功地为民主世界在AI时代确立了规则和价值观的防火墙?还是他亲手拉开了新一轮军备竞赛的铁幕,将世界推向了一个更加对立的未来?
或许,答案就在那幅他独自在旧金山街头玩杂耍的画面里。他努力地向上抛着每一个球,试图在重力与自身技巧的极限之间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。每一个球都代表着一个巨大的变量:科技的进步、国家的野心、商业的贪婪、人类的福祉。任何一个球的掉落,都可能引发不可收拾的连锁反应。
在AI时代,我们面对着非传统的权力人物。就像Jack Clark,他不是将军,也不是政客。他是新时代的产物,一个“经理人书呆子”(manager nerd),一个在代码和法案之间搭建桥梁的人。那个从布莱顿海边走出的文学青年,最终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。
在上周的DC,用他那支曾经描写数据库的笔,为我们所有人勾勒出一幅既充满希望、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未来图景。而他自己,既是这幅图景的设计师,也可能是它第一个身不由己的囚徒,无法逃开一个历史性的悖论:为了避免想象中的AI末日,他是否正在主动开启一场代价高昂的科技冷战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