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000个团同时直播,100万人的就业被团播解决。
这两个闪闪发光的数字,让娱乐资本论关注到团播这门正在“疯长”的生意。我们探寻到了团播的从业者、公司的经营者,从他们的视角探索了团播究竟是不是门好生意?
而对于万千站在门口,等待机会降临的年轻人来说,他们更关心的,是团播究竟是不是一份好工作?
低门槛、高收入,这是所有人对于团播主播这份工作的第一个“刻板印象”。他们不像娱乐个人主播那样单打独斗,滤镜与人群效应,会模糊他们的缺陷,放大团体的优势;而一旦出众,保底+收益分成的模式就会带来高于普通打工人的收入。
但事实真的如此美好吗?
为此,小娱暗访了一家团播公司,采访了2位做过团播与娱乐主播的从业者,发现这个行业远没有想象中“高保底、低工时”:一些公会为了快速起量签约未成年主播;一些主播受不了天天和大哥“做作业”;再一个团播播主之前明争暗斗、互抢化妆师让人心力交瘁;还有一个“一晚200个蹲起”等惩罚性PK更是把体力和青春都消耗殆尽……
低门槛,高收入,美颜滤镜下的流水线面试
“团播等于没有门槛。”曾有团播从业者这样告诉娱乐资本论。为了验证团播究竟有没有门槛的,娱乐资本论的记者奔奔亲自体验了团播招人的面试。
她在求职app上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个人设:来自三线城市的本科毕业生,毕业两年后始终赋闲,想找到一个门槛更低但收入更高的工作,全然没有舞蹈才艺能力。然而,在点击“我要求职”的那一瞬,她也没想到offer来得如此迅速。
挂出求职信息和“直播”的求职方向的几小时后,就收到了好几家公司的面试邀约,在不同公司挂出的详情页面上,相当一部分信息是一致的:“简单易学,可零基础免费培训”“直播美颜功能强大,自信最重要”“有舞蹈功底可以加分但不是必要”……
一家公司先联系了奔奔。在线上交流后,先是给了奔奔一段热舞视频,要求她提前学后录下视频,在面试的时候出示,随后便邀请我们到线下面试。
面试时,团播的负责人向奔奔递出一张表格,除了基本信息之外,表格上格外醒目的是最后一栏“能否加班”的问题。负责人明确告诉奔奔,工作时长是开播后每天直播 6 个小时,分两场,上半场三个小时,下半场三个小时,中间休息一两个小时。
“灵活”成了对方强调的关键词:“我不能保证不会很晚。也可能因为突发情况,比如粉丝刷礼物多或者 PK 时间长,不能按时下播。主播这行很灵活,不能说上播就准时下播。这工作本来就很灵活。”但在白纸黑字的规定上,这个工作时长被定位每月不低于“132个小时/月”和“26天/月”。
在前置了解结束后,奔奔被带到团播间直接试妆试镜。团播是这家公司新开辟的业务,在工位背后,狭长的通道通向另一个还在装修的区域,一扇小门里,就是唯一亮着灯的团播间。
给主播们住宿的房间,就在团播间对面10米的地方,是办公区域里隔出来的两个空间,房间没有窗户,在水泥地面上,是还没有整理好的一片狼藉。
上妆的过程长达1小时,专业化妆师为奔奔上好妆容:偏亮的红色系眼影与腮红,深重的鼻影轮廓,纤长的假睫毛以及“下了死手”的卧蚕线。
“这个妆都是流水线的,每个人的妆容都差不多,为了上镜加上滤镜后能看得出轮廓。”化妆师告诉河豚君奔奔,她每天会为5-6个主播上妆,这套流程几乎不变,无论长得多各有千秋,到最后都能千人一面。
整个团播间只有一个运营、一个化妆师以及摄像,一台固定机位,镜头正对主播,连接着运营的显示屏,两侧的灯光如昼,给面试主播的脸上增加了一层更为模糊的柔光。在重新跳了一段僵硬的手势舞后,负责人在屏幕后告诉奔奔她的面试通过了。
与所有团播一样,他许诺主播收益来自于保底+提成,这家公司开出的保底薪资只有8k,在一系列1w—2w的保底薪资里,这并不算诱人,“那种给得高的,1w多的到最后都会想方设法地从你的工资里扣回来,我们是你哪怕一分钱也挣不到也能够给8k的基础薪资。”负责人坦诚地表示。
涉及礼物收益分成,平台抽取50%,剩下50%里公司抽走30%,主播拿走20%,如果礼物收益分成超过保底8000元,公司会以“保底8000+礼物收益中超出保底的部分”给到主播,而如果这个月礼物分成到手只有2000 元,公司会补 6000 块达到保底。这也是当下大多数团播公司的薪资构成。
在奔奔翻阅合同的过程中,她发现比起劳务合同,这份文件更像是经纪合约。在合同中写有所有的“商务”“账号”都归公会/公司管理,如若恶意违约,将需要赔偿违约金。违约金=乙方发生根本违约行为之日之前的最高月收益x剩余合作月数。而当她问何为“根本违约行为”时,负责人并未给出一个足够清晰的标准。
在个人主播言司看来,这份合同虽有风险,但比起很多二三线城市的直播合同,已经显得非常正规,而且没有在基础薪资上做太多陷阱。她辗转过武汉、沈阳等多个城市加入不同的直播公会,曾经被直播合同里的天价违约金给劝退:“你们这份合同里的违约金算下来是几万块,你都不敢想,我(在别的公司)当时数下来7个0,你把我卖了都赔不起。”
奔奔看完合同后直接放弃签约,没想到三天后,对方负责人又发来邀请,“团播就是未来,不会跳舞也没关系,只要你愿意我们都可以培养,你就没想过成为团播界的杨超越吗?”
竞争之下,“体力劳动”与“情感劳动”让未成年也受不了
“无论是门槛低还是薪资保底,其实都是MCN把姿态放低,广撒网捞人的表现,说是舞蹈基础无所谓,或者保底,事实上进入机构之后,舞蹈是天天要考核的,保底基本也是拿不到全部的。”我们的另一位受访者小晚告诉娱乐资本论,她曾在成都一家团播机构做过三个月的主播。
小晚属于“擦边”进入的团播行业。她为了在高三的暑假挣一份生活费,在朋友推荐之下,她成为了团播主播,那时她还未满18岁。因为未成年的限制,更大的直播公会不愿意要她,她只能找到一家较小的机构“睁只眼闭只眼”签下保底7000元/月的兼职合约。
据河豚君了解,年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网络直播时,应当对其身份信息进行认证,并征得其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同意。但既然都是打暑假工了,肯定也不会告诉父母。
先是长达两周的舞蹈培训,这段时间并没有保底工资,每天公司会给到100元的补助,负责人会用同一套话术解释:“但凡任何一个公司也不可能就是一直让你练,也得给公司挣钱,你不能说你光练,公司赔本运营。你想一下请舞蹈老师,也是需要钱的,也是成本。”
这一点上,团播是整个直播生态中最为特殊的部分,在个播里没有所谓的练习费和上播费用的区别,个播是入职的当天就按照给薪资来结算。
“不挣钱的团就会想方设法从主播身上省钱甚至套钱。”小晚表示。她们团有各种各样的罚款机制,例如迟到1分钟会罚款50块;主播们还需要给公司交500元服装费,所有服装由公司提供,但直播结束后仍需要归还服装。
她们团有6个主播,是个流水较低的团,公会给到团每日的流水任务是10w音浪,也就是1w人民币,但绝大多数时候她们难以达到这个数目。在整个团体里,只有两个主播有“票”,小晚属于第二名,而第一名的主播会因为大哥持续“上票”,有时会自己跳完整场直播,其他主播则站桩看着她跳。
竞争机制本就是团播这门生意的“肾上腺素”,大哥间的竞争会push双方不断为自己喜欢的主播上票,而主播间的竞争则会push主播不断地练习舞蹈、维护关系。
“最大的压力是心理压力。”小晚说,团播的反馈是在公屏上实时能看见的,有人给主播上票,这个主播就会一直跳舞,其他人没人上票就显得相当冷清,这种状态下很多主播会产生心理上的失衡。
小晚告诉娱乐资本论,在她们团里有一位女主播每天会“抢妆”,即在流水线一般的化妆流程里要求化妆师的特殊对待,每次开播之前,以及两场直播间隙都会要求化妆师反复补妆以保证上镜的效果,“这样本来是没什么问题,但她每次会耽搁10多分钟,所有人都要等她。”
很多时候运营会用竞争的心态来驱动主播们在直播之外的时间里“卷”起来。小晚通常在中午12点开播,在6小时直播,以及间歇的2-3小时之后,下播时间在晚上8点左右,她和其他主播会选择再学习2小时的舞蹈,“因为运营会说,xx也没有票,就应该花时间学舞,以及开个播维护。”
在团播主播的世界里,日常生活就是在重复舞蹈动作,与维护上票大哥“交作业”之间的折返跑。在屏幕里她们不用过多地说话,只用无限循环地跳舞,在有人刷票时念出id。在中心之外的其他人,如果没人刷票则会长久地站立,等待走到C位的时刻。
高强度的直播,让团内主播身体多多少少都出现了状况。长时间带妆戴美瞳,导致小晚眼睛持续性地发炎,皮肤也变得越来越差;不断重复的舞蹈动作,长时间的站立让另一个女孩骨盆积水、膝盖也出现了劳损过度的伤痛。
“最致命的是睡眠时间太少了,我通常交完作业已经2、3点了,第二天7点多又得起床,因为9点得到达公司开始化妆。”
离开屏幕,主播们就将视线切换到小屏,开始直播前会告诉大哥今日的流水任务“求票”,下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也得开个播,与粉丝聊天沟通拉近距离。
随时随地分享生活成为了她们工作的一部分,但实际上主播们没有过多的生活可以分享,只能报备自己日常的每一件事。睁眼醒来第一句话,是给大哥大姐发“早上好”,一日三餐的时间点都要再次问候,以求随时凸显存在感。
小晚现在维护的最核心的两个大哥,刷票高的时候,一晚上会给她打2-3w平台代币(2-3k人民币),但这样的情况一个月不会超过10次,绝大多数时候一晚上的收益不过几百块。
当小娱问到是否在下一个暑假还会接着重复做直播的兼职时,小晚并未斩钉截铁地拒绝。留住她的还是高于城市平均薪资水平的收入,她每个月凭借直播能够挣到8k以上的工资,而这是很多与她同在一个城市的大学毕业生差不多两倍的钱。
才艺?年龄焦虑?最后都是情商之战
言司在大学毕业后进入直播行业,她先是在武汉的一家公司工作了几个月,但在发现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的情况下选择辞职进入直播行业。在团播与个播之间,她选择了做个播。她拥有更好的唱歌才艺,也很会表达自己,但缺乏过硬的舞蹈功底。
相比起个播,团播的门槛要低得多。团播具有人群效应,不出众的人放在团播的人群中间,短处与缺点会被遮蔽,显得个人能力并没有那么重要,而个播更考验个人才艺展示,以及长时间控场对话的情商与临场反应,而这些在团播之中都被主持人cover掉了。
对于言司来说,团播是直播pk发展的一种终极模式,尤其是当5v5这种混战式的pk出来之后,大家发现了竞争机制下的确更挣钱。“如果4-6个人一起打pk的时候,总有一家大哥会疯狂上票,上票的最高值就会被拉高,其他家会被激起竞争欲,不愿意让自己家小主输。6个主播里总能捞到那么一个大哥愿意刷。”
于是,公会摸索出一套将自家的一群主播放在一起PK的模式:6个主播的粉丝疯狂刷票,而最后票都进入了一个口袋。团播就是这种心理的延伸。
在个播里,直播pk输了的主播会接受惩罚,言司曾在一个晚上连续做了200个蹲起,导致第二天行动困难,而在当下的团播间里,惩罚模式还是带来“综艺感”的游戏互动方式,蒙眼摸物、踩指压板跳绳等玩法层出不穷。
言司无法接受过于直观的竞争环境。她告诉小娱,自己的舒适区是与粉丝定向互动,“但是如果让我去做团播,4到6个人往那一站,彼此的粉丝在公屏上去对比的话,我还真没有那个自信心。我站在人家有舞蹈功底的人面前,一下就没信心了。”
团播还有着年龄焦虑,言司表示,她曾经待过的MCN,同时运营个人主播与团播,个人主播的年龄阶段普遍偏高,既有大学生也有超过25岁的主播,而在团播间里,几乎都是没毕业的大学生的年纪,无论是兼职还是全职,普遍更年轻,甚至包括像小晚那样的未成年人。
“这个行业一定是吃青春饭的,往下走,年龄越大被淘汰的可能性越高,团播显然更卡年龄一点。”
但无论是团播还是个播,走到最后,考验的都是情商与维护粉丝的能力。小晚和言司都会定期给大哥们准备自己亲手做的礼物以表达心意,同时变向地找个话口让人刷票。
为了找话口,言司会设计她与粉丝之间的很多个纪念日,“原来就是节日问候、送礼,后来需要越来越频繁地强调存在感,就出现了一个月、百天、儿童节、周年等等,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。”
在主播们看来,越往后走,越能发现,团播与个播之间的区别只存在于模式与工作内容中,而它们所带来的压力、所需要的能力,它们面对的风险与机遇,与无数生发于直播平台的生态一样,充满了不确定性,也充满了难以为外人道的自我规则。
因此,真正的高手终究明白,不管是团体配合竞争还是单枪匹马,对于这个仍旧新鲜的行业来说,对万千闯入者来说,“卷”或“被卷”都是宿命,当镜头亮起的刹那,有人上票,就永远有年轻人能够干下这票来。
(奔奔、小晚、言司,均为化名)